我叫刘建国,今年六十九了。每次整理旧物翻到那张泛黄的粮票,我就会想起五十年前的黄土坡,想起那个扎着绿头绳的姑娘。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,就是当年在她最难的时候,没像逃兵似的跑掉。
1974年春天,我刚满二十岁,坐着闷罐火车从城里到了黄土高坡上的向阳村插队。我们知青点一共六个年轻人,挤在村头的旧庙里,墙皮都掉得差不多了,晚上睡觉能看见星星。队长把我分给老支书家,让我跟着他家儿子狗蛋学种地。
老支书家有个闺女叫杏花,比我小一岁,是村里公认的村花。她梳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,辫梢总系着绿头绳,眼睛亮得像山泉水,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。杏花不爱说话,但手脚麻利,每天天不亮就去挑水,扁担压得肩膀通红也不吭声。
刚到村里那阵子,我啥农活也不会。刨地时锄头总往石头上撞,割麦时能把自己的手划出血。杏花看我笨手笨脚的,就偷偷在我饭盒里塞窝头,趁没人时教我怎么握锄头省力。“城里来的学生娃,哪遭过这罪。”她总是红着脸说,说完就低下头摆弄衣角。
村里的光棍汉王二楞总盯着杏花,有事没事就往老支书家跑,送两个自家种的南瓜,或者帮着挑担水。有次我看见他堵着杏花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说话,杏花急得脸通红,我赶紧走过去咳嗽了两声,王二楞狠狠瞪了我一眼,骂骂咧咧地走了。“谢谢你,刘知青。”杏花低着头,声音细得像蚊子叫。
夏天收麦子的时候,队里抢工期,每天天不亮就下地,天黑透了才收工。有天晚上收工晚,我和杏花被安排在最后,负责把散落的麦穗拾进麻袋。月光洒在麦场上,像铺了层白霜。“刘知青,你看这麦子,饱满不?”杏花拿起一束麦穗给我看,月光照在她脸上,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。
我点点头,心里像揣了只兔子。我们俩默默拾着麦穗,只有麦穗摩擦的沙沙声。突然她“哎哟”一声,蹲在地上。“咋了?”我赶紧跑过去,看见她的脚被镰刀割了道口子,血正往外渗。“没事,小口子。”她想站起来,却疼得皱起眉头。
我背起她就往村里走,她的辫子垂在我胸前,带着股淡淡的皂角味。“放我下来吧,让人看见不好。”她在我背上挣扎。“别动,伤口会更疼。”我按住她的腿,脚步没停。那天晚上,我给她清洗伤口,涂了队里卫生室的红药水,她的脸一直红到耳根。
从那以后,我们俩走得更近了。她教我认野菜,我教她写名字。她把攒了半年的布票给我,让我做件新褂子;我把城里带来的塑料梳子送给她,她天天揣在兜里。有次队里放电影,演的是《地道战》,黑暗中她的手不小心碰到我的手,我们俩都像触电似的缩回手,却又偷偷在背后牵在了一起。
秋天摘苹果的时候,队里让我们去后山果园加班。收工后下起了大雨,山路泥泞难走。我们躲在看果园的小棚子里,棚子漏雨,到处滴滴答答的。“这雨怕是停不了了。”杏花看着外面的雨幕,有些着急。我生了堆火,让她烤烤湿衣服。火光跳跃着,映得她脸红扑扑的。
“刘知青,你将来……会回城吗?”她突然问。
“不知道,可能会吧。”我拨了拨火堆,“但我挺喜欢这儿的。”
“城里多好啊,有电灯,有汽车。”她低下头,“不像我们这儿,穷山沟。”
“杏花,这儿有你啊。”我脱口而出,说完就后悔了。
她猛地抬头看我,眼睛亮晶晶的。那天晚上,雨下了一整夜,我们在漏雨的小棚子里依偎着,说了一夜的话。到后半夜,她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,呼吸均匀。我看着她的睡颜,心里又甜又涩。天快亮时,我忍不住吻了她的额头,她醒了,没说话,只是往我怀里缩了缩。
那之后,我们像所有偷偷恋爱的人一样,在田埂上碰面,在河边约会。她给我绣了个荷包,上面歪歪扭扭绣着“平安”两个字;我把妈寄来的水果糖省给她吃,她总是剥开塞到我嘴里。我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,直到那年冬天我接到回城通知。
1975年腊月,公社文书突然找到我,说城里招工指标下来了,让我准备回城。我拿着通知,手都在抖。高兴的是终于能回家了,难过的是要和杏花分开。那天晚上,我在河边找到杏花,把消息告诉她。她手里的洗衣棒掉在水里,溅起一圈涟漪。
“那……你啥时候走?”她的声音有点哑。
“后天就走,文书说要赶紧去报到。”我看着她,心里像刀割似的,“杏花,等我,我回城安顿好就来接你。”
她点点头,眼泪却掉了下来:“刘知青,我给你纳了双鞋,你带着路上穿。”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,里面是双新布鞋,针脚密密的。
临走前一天晚上,我们在老槐树下告别。她把我送的梳子还给我:“你带着吧,城里姑娘用得上。”
“不,你留着,等我回来。”我把梳子塞回她手里,“这是信物。”
她咬着嘴唇,把绿头绳解下来系在我手腕上:“你看见这个,就想起我。”
回城的那天,天还没亮,杏花就来送我。她没说话,只是站在村口,看着我上拖拉机。拖拉机开了很远,我回头看,她还站在那儿,像个小小的绿点。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。
回城后我进了机械厂当工人,每天三班倒,累得倒头就睡。我给杏花写了好几封信,都石沉大海。妈说我年纪不小了,该找个城里姑娘结婚,我总说不急。心里惦记着杏花,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。
三个月后的一天,我正在车间上班,门卫突然喊我,说有老家来的人找我。我跑出去一看,差点没认出来——是狗蛋,他黑瘦了不少,眼睛里全是红血丝。“建国,你快去看看吧,杏花她……她快不行了!”他抓住我的胳膊,手都在抖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:“咋了?她出啥事了?”
“她怀娃了!”狗蛋急得直跺脚,“现在全村都知道了,说她不要脸,王二楞天天在她家门前骂,我爹把她锁在家里,她三天没吃饭了!”
我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像被人打了一棍。“怀的是我的娃……”我喃喃自语。
“可不是咋的!”狗蛋抹了把脸,“她死活不说是谁的,我爹要把她嫁给王二楞抵债,她昨晚差点上吊,被我娘发现了!”
我攥紧拳头,指甲都嵌进肉里。“狗蛋,你等着,我这就跟你回去!”我转身就往车间跑,想请假。主任拦住我:“建国,你干啥去?正上班呢!”
“我请假!我要回老家!”我吼道。
“你疯了?这工作刚稳定!”主任瞪着我,“老家能有啥事比工作重要?”
我没理他,跑到宿舍收拾了几件衣服,又去银行取了所有积蓄。妈听说我要回乡下娶一个怀了孕的农村姑娘,哭得死去活来:“建国啊,你傻啊!城里姑娘啥样的没有,非要娶个乡下丫头,还是怀了娃的,你让妈脸往哪儿搁!”
“妈,这是我的责任,我不能不管她!”我跪在妈面前磕了个头,“您要是不答应,我就不回来了!”
爸叹了口气:“让他去吧,是个爷们就得敢作敢当。”他塞给我五十块钱,“路上小心。”
我和狗蛋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,又转了拖拉机,终于到了向阳村。刚到村口就听见吵骂声,王二楞叉着腰在老支书家门口骂:“不要脸的狐狸精,怀了野种还想赖账!今天不嫁给我,就打断你的腿!”
我冲上去一拳把他打倒在地:“你骂谁呢!”王二楞没想到我会回来,爬起来就要打我,被狗蛋拦住了。老支书听见动静出来,看见我愣了半天:“你……你咋回来了?”
“叔,我来娶杏花。”我看着他,一字一句地说,“她怀的是我的娃,我负责。”
村里人都围了过来,指指点点的。老支书的脸一阵红一阵白,最后叹了口气:“进屋吧。”
杏花躺在炕上,脸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眼睛闭着,嘴唇干裂。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,她的手冰凉。“杏花,我回来了。”我的眼泪掉在她手上。她慢慢睁开眼睛,看见是我,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:“你咋才来……我以为你不要我了……”
“我错了杏花,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受委屈。”我把她搂在怀里,“嫁给我吧,咱们好好过日子。”
她点点头,哭得像个孩子。
当天我就去找公社登记,领了结婚证。没有婚礼,没有鞭炮,我把带回的钱给老支书,算是彩礼。王二楞不依不饶,天天来闹事,被我打了两回就不敢来了。村里人起初指指点点,后来看我真心对杏花好,也就不说啥了。
开春的时候,杏花生了个大胖小子,眉眼像我,我们给孩子取名叫“念乡”,纪念这段在乡下的缘分。我向厂里请了长假,在村里盖了两间土坯房,和杏花过起了日子。我学着种地,喂猪,虽然累,但心里踏实。
1977年恢复高考,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考试,没想到考上了县里的师范学校。我带着杏花和念乡搬到县城,一边上学一边照顾她们。毕业后我成了中学老师,杏花在学校门口开了个小卖部,日子慢慢好起来。
后来我们又生了个女儿,叫“思城”。杏花学会了骑自行车,学会了用洗衣机,甚至能说几句蹩脚的普通话。她总说:“要不是你当年回来找我,我早死在山沟里了。”我握着她的手说:“是你给了我一个家啊。”
前几年我退休了,带着杏花回了趟向阳村。老支书早就过世了,狗蛋成了村里的致富带头人。当年的土坯房还在,院子里的老槐树长得更粗了。杏花站在树下,摸着树干,眼泪掉了下来:“还记得不?当年你就是在这儿背我的。”
我点点头,从兜里掏出个东西给她看——是当年她系在我手腕上的绿头绳,我一直用红布包着,保存了几十年。她接过绿头绳,笑了,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:“都褪色了。”
“在我心里没褪色。”我把她搂在怀里,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现在孙子都上小学了,每次家庭聚会,他总缠着爷爷讲故事。我就给他们讲黄土高坡的麦子,讲漏雨的果园棚子,讲那个扎着绿头绳的姑娘。杏花在一旁听着,一边给孩子们剥橘子,一边偷偷抹眼泪。
有人说我当年太傻,放着城里的好工作不要,非要回乡下娶个怀孕的农村姑娘。可我知道,这辈子做得最对的决定,就是当年那个转身——如果我没回去,就会错过一辈子的幸福。有些责任不能逃避,有些缘分不能辜负,就像那根绿头绳,虽然褪色了,却系住了我们一辈子的情分。
人这一辈子,会遇到很多选择,但关键处就那么几步。选对了,就是一辈子的圆满;选错了,可能就是一辈子的遗憾。我庆幸当年没做那个逃兵,才能在夕阳下牵着杏花的手,看着孩子们嬉笑打闹,这就是最大的幸福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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